快過新年了，街頭又看到了舊式的日歷。我匆匆瞥了一眼便離開了，因為再也不能像往年一樣給姥姥買日歷了。

姥姥年齡大了，特別喜歡大一號的日歷，她雖不識字，卻認得數字，能看懂陰歷。每當我把新一年的日歷給姥姥，姥姥總是笑著說：“有新日歷了嗎？真快啊，又一年啦?！彼龝豁撘豁摰胤慈諝v，看看陰歷的月份是大月還是小月，找到我們這個大家族中每一個成員的生日，也看看自己的生日那天是不是休息日。

母親是家中的長女，我和哥哥小時候都是在姥姥家長大，因為父親在部隊。我不到一歲時，母親生病住院，姥姥發愁沒有東西給我吃，就把米煮得非常爛后喂我。母親帶哥哥去東北探親，兩歲多的我前后攆著小腳的姥姥，到母親回來時竟不愿認她，惹得母親哭了一場。

父母都是各自家中的頂梁柱，工作又忙碌，我記得小時候，父母對子女非常嚴厲，從沒有好臉色。對他們，我心中是怕更多一些，但在姥爺和姥姥那里，我卻得到了享不盡的恩慈。姥爺溫良仁厚，姥姥平和慈愛，和年齡最小的姨或舅偶有打鬧，也都是他們讓著我。那時候，姥姥家是我的樂園。

姥姥雖不識字，但記憶力特別好，聽過的戲文、小段子都能熟記，家里早年發生的大事小情她都有自己獨特的記憶方式。雖然四世同堂，但每個人的生日、每個人的屬相，姥姥都記得清清楚楚。姥姥常常笑著說：“小時候要是能上學，不知道我中不中？”

姥姥懂得許多道理，她跟我說得最多的是善和孝。姥爺弟兄七人，排行第四，太姥爺和太姥姥最滿意的就是姥姥，說她做的飯最好吃，每周逢到她給太姥爺和太姥姥送飯時，便會改善生活。

姥姥用她的善良和賢德贏得了姥爺對她一生的敬和愛。

姥姥有智慧。每次去看姥姥，進院子一眼就可以看見她坐在過道的太陽地兒里，喊一聲“姥”，心里便有莫大安慰。在外面遇見啥煩心事，到姥姥跟前站一站，心就靜了。我每次去看姥姥，她總愛跟我講我小時候的有趣事，講過一遍又一遍，每一次，我都像第一次聽到時那么新鮮。姥姥總是那么安閑、通透、從容、滿足，她看盡了歲月變遷和世間冷暖，養成了一種無法言述的大智慧，也把她身上那股子豁達無聲傳遞給了身邊的每一個人。母親說姥姥年輕時是很嚴厲的，我不太相信，因為我印象里的姥姥總是笑意盈盈，跟誰說話都是慢聲細語。對比舊時的照片，我發現，四五十歲時姥姥的神情明顯與八九十歲時不同。中年時要拉扯七個子女，要面對生活的困頓，她又怎能不嚴肅呢？但她的老年，卻真的進入了另一番境界，眼里全是慈悲，看世界眼中都是寬容。

姥姥一生堅韌，多少風雨、多少苦難都硬撐過來了。姥姥最欣慰的就是子女賢良孝順，最驕傲的就是孩子們帶她去過北京、西安、南京、青島。在姥姥的日歷里，子孫們的平安喜樂，就是她最大的幸福。九十六歲的姥姥走過了快一個世紀，在屬于她的一個世紀里，她穩穩地行走、耕耘，優雅從容、功德圓滿。

最后的日子里，姥姥衰弱到了極點。走幾步路就要歇一歇，坐在那里仿佛就要睡著，夢里說的也都是她年輕時候的話。有一次，我笑著跟姥姥說她臉上的雪花膏沒有搽開，她竟然像小女孩一樣撒嬌：“你給我搽吧?！奔胰藗內タ此?，她總是先笑。姥姥一笑，臉上的皺紋就舒展開了，像一朵燦爛的鮮花。

姥姥已經離開我快兩年了。兩年里，她的笑容一直在我眼前、在我心中。她仿佛一直都在，一直陪伴著我，笑盈盈地看著我，聽我講高興的事兒、不高興的事兒，也會跟我講她以前經歷過的那些苦日子和甜日子。不知不覺中，我的性格也變得柔和起來。我想，到我老了以后，應該也會有像她老人家一樣的笑容吧?、?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