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有個習俗，人死前總要順著曾經走過的路再走一趟，叫做收腳印。

——楊絳

海浪撫摸著沙灘，沖刷著那一對對腳印，夕陽給沙灘染了金裝。他抱著母親的骨灰，回到了那個江南的小漁村。

80載匆匆歲月，于他只是過往云煙。幾個月前，他查出肺癌晚期，醫生坦言：活不過半年。母親一個星期后在睡夢中離去。他叫母親起床時發現她已不在人間。

一晚，他做了個夢，夢見母親對他說，希望他去幫自己收腳印，不能壞了規矩。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，便背起行囊，為他自己、為母親收腳印。

他坐在碼頭上，靜靜地望著夕陽。眼里滿是光。他替母親走完了一生，慢慢打開母親的骨灰盒，手捧一把骨灰撒進海中，“娘??！你安心去吧，你生前說死后要去海里找我爹，我幫你實現了?！?/p>

他給自己留了一把骨灰，想在自己走時和母親在一起，畢竟他欠母親的太多太多。

他坐在碼頭上，眺望著天際線邊的晚霞，思緒回到65年前的一個狂風驟雨的夜晚。

那一天，是父親的生日，父親隨船隊出海打魚。深夜人未歸，他和母親坐在稻草屋里苦苦等待。嘩嘩的海浪聲撼動著他的心弦。他終于坐不住了：“娘，我去海邊等著爹。你在家里不要動，我一會兒就回來，沒事兒的。你去把菜熱熱，讓爹回來吃個暖和飯?！彼纤蛞?，義無反顧直面風雨。

他狂奔到海邊，焦急等待著爹的身影?？墒且粋€小時、兩個小時過去了，船的影子遲遲未出現，他頓時崩潰了，對著大海喊：“爹，你在哪兒？爹，你快回來吧！”回應他的仍是海浪聲。

忽然，他仿佛聽到了塤的聲音，再仔細聽，是一頭鯨魚在叫。他摸索著靠近海水，發現一只小鯨奄奄一息“躺”在海岸上。

他憑著自己的經驗，知道這只小鯨擱淺了?！澳銒寢屢欢ê苤?，我送你回去吧?！彼谛■L的周圍挖了一圈沙坑，不停往沙坑里灌水。他用力推動小鯨，小鯨動了一點兒。忽然，他看到遠處有燈光閃爍，有人高喊：“在這兒，在這兒，快抓住那個小鯨?！彼靼走@只小鯨要是落在漁夫手里，只能被解剖取了鯨油。他用力將小鯨往海里推，直到海水漫了自己半個身子。

漁夫們趕到了，他們手里拿著魚叉。他拼命攔著他們，扭頭對小鯨說：“快走啊，快走！”漁夫們喊道：“傻孩子，快讓開，再不抓它就來不及了！”小鯨回頭望了望，一頭扎進海里。一個漁夫將他摔倒在地，撕心裂肺地喊：“就是這頭鯨，害死了你爹！”

漁村祠堂內。一個漁夫聲音顫抖地說：“我們正要抓住那頭小鯨，誰知道母鯨為了護崽用力撞我們的漁船，這孩子他爹沒抓牢，掉進了海里。那只母鯨死了，可是它的幼崽卻跑了，還在海邊被這孩子給救了?！?/p>

他跪在祠堂的青石板上，聽著身旁的漁夫對自己一聲聲斥責，他抬頭看母親，發現母親在一旁早已哭得癱坐在地，嘴唇發紫?！八驮摫恢鸪鰸O村，像這樣的敗類我們不需要?！彼ь^想要爭辯，卻被母親的眼神攔了下來。他雙手緊握著，豆大的眼淚從臉上滑落，世界好像在旋轉。

“是你們殺了我爹！”他漲紅了臉大聲喊。

“你說什么？你這個小兔崽子！”

“你們如果不捕鯨，我爹就不會死。是你們為了錢非要拉著我爹去。就因為我爹是漁村里捕鯨最厲害的，我想他也不會為了你們這種人而去殺生！”

他攙扶起母親，回到那個冷清的稻草屋。到家后，母親一直哭，把眼睛哭紅了，哭瞎了，再也看不到了。

他抓住母親的手坐了一夜。第二天，他們收拾行囊離開了這個傷心地。他發誓一輩子絕對不會再靠近海邊，絕不會再救任何一條魚，更不會去捕魚。

往后65年，他經歷了太多生死離別。女兒出車禍，白發人送黑發人。妻子棄他而去，一生也未謀面?，F在他也走到了人生的盡頭，他想坐下歇一歇。

走了近3個月，他一生的腳印也快收完了。只剩下這最后一個腳印。他一直在等，等它來了，自己也該走了。

熟悉的塤聲再次響起，空靈又澄凈，哀涼又憂傷。他顫抖地站起來。

它來了。

65年啊，小鯨變成了老鯨。和他一樣，在走之前，回到自己的故鄉，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鯨躍。鯨躍之后，它會沉入海底。

“伙計，你也老了，沒有以前那么靈活了。我也老了，走不動了。想一想啊，走的時候都沒個人送葬。唉，這該是多么悲哀呀！”他喃喃地說。

忽然，鯨魚在海上掀起波浪，它用盡最后一點氣力，在自己熱愛的天際線上完成最后一次鯨躍。它騰空而起，在空中轉身，掀起的水花像珍珠一樣仰天撒去，夕陽那么燦爛，為它灑上一層金光。砰——鯨魚落下，留下一圈圈漣漪。鯨躍后，它再也沒有力氣游動了。

一天，他換上一襲白裝，慢慢向海里走去，水漲到了他的胸前。他手里抓著母親的骨灰，靜靜躺在鯨魚背上。黎明前，長庚星閃爍著光芒，鯨魚馱著他游向海中央。他抬頭看見白羊座，看見了爸爸媽媽在笑?！拔一貋砹??！彼挠牡卣f。

他閉上了眼睛。

鯨落海底，哺育暗界眾生數百年。

他和鯨一同落下了，一同放下了。

白羊座物語：一個故事的結束，意味著另一個故事的開始。